江南的春节是浸在糖霜里的。天井里的青砖泛着潮气,灶王爷的画像被蒸气洇得微微卷边。母亲总在这时系上蓝印花布围裙,将浸了多日的糯米磨成细浆。石磨转动的声响与檐角风铃应和,磨缝里漏出的乳白汁液,是岁末最温柔的絮语。
年糕出笼时,整个堂前都浮着珍珠色的雾。父亲用红丝线勒出方方正正的块,我总偷蘸案板上的桂花糖,看糖粒在热气里融成琥珀色的泪。那时巷口的腊梅开得正好,细雪落在花蕊间,像撒了一把碎米粒。穿着崭新绛红袄子的祖母挨户送红纸剪的窗花,福字倒映在青石板的积水里,漾出朱砂色的涟漪。
那年除夕,祖父指着电视里绵延的边境线:“那边的雪,能埋住骆驼刺。”我知道祖父曾经服役于边疆,归乡后仍对那段时光念念不忘,我轻声问道:“骆驼刺是什么?”祖父沉默不语,只一味望着篝火,焰光在他眸子里肆意舞动,又渐渐归于沉寂,窗外的雪映白了他的鬓角。我也不再问询,而是打量起桌上的菜肴,搛起一块年糕,蘸满糖霜,塞进嘴里,草草吃几口菜后,又赶忙跑出门望星星。除夕夜零点前的星空是最澄澈的,祖母会扯着手带我认识北斗七星,到了零点便会有数不清的烟花与星星争夺那一片星空,而我也将加入这场争斗。
后来的除夕,我也到了边疆,不同于祖父来此的一身军绿,我穿的是一抹藏蓝。望见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,那团篝火重现在眼前,无数胡杨枝干蜿蜒着,让我想起母亲揉面时翻飞的手腕。
如今桌前摆着母亲寄来的木模,紫檀纹路里还嵌着糯米粉的清香。窗外的沙丘起伏如凝固的波浪,我在这里栽下的红柳已抽了新芽。深夜无眠,出门徘徊,北斗七星低垂得仿佛要落进我的臂弯,恍惚又见老屋天井漏下的星光。
故乡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,我正在岗位上执勤。第二天祖父在视频里展示新腌的雪里蕻,我给他看营地外绽放的点地梅。两种截然不同的植物在屏幕间流淌,似是不同时代两人的人生汇成同一条春天的河,而我们在河的两岸,沿着各自的河流向前走着。
昨夜里梦见老灶台蒸腾的白雾化作昆仑山巅的云,祖父的口哨声里长出倔强的梭梭苗。醒来时沙暴稍歇,霞光给每粒沙都镀上金边,像极了年糕上将化未化的饴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