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立冬所思

发布时间:25年11月10日 信息来源:盖米里克监狱 编辑:宣教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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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吴奇

窗子是双层玻璃的,严丝合缝,将外面那个灰黄的世界隔绝开来。只有风,不甘寂寞地在楼宇间穿梭,发出呜呜的低啸,偶尔卷起一阵沙尘,打在玻璃上,簌簌作响。这便是南疆的立冬了。没有雪,只有一种干烈的、毫无水分的冷,像一把钝刀子,慢慢地割着人的皮肤。空气里浮着微尘,远处的戈壁在昏黄的日头下,只留下一道模糊而坚硬的轮廓。

屋里的地暖烧得正好,光脚踩在瓷砖上,能感到一股温吞的、持续的热力从脚底漫上来。加湿器在墙角无声地吐着白雾,试图与窗外掠夺一切水分的干燥抗衡。桌案一杯浓酽的茯茶,茶汤红褐,握在手里,温厚踏实。没有炉火可拨,没有水壶欢鸣,在这窗明几净的房子里,冬日是以一种更现代、更沉默的方式降临的。

可人的心思,是关不住的。守着这一室恒温的暖,鼻尖却仿佛嗅到了江南立冬时节那特有的、潮润清冷的气息,那是一种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冷。故乡的冬,是带着情绪的。青灰色的天空总是沉沉的,像吸饱了水的棉絮。石板路湿漉漉地反着光,院墙角的苔藓绿得发黑,肥厚得几乎要滴下水来。空气里满是落叶腐烂的甜醇气,混着人家屋里飘出的、若有若无的饭菜香,那是一种人间烟火的暖意。

思绪一旦决堤,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,带着几张清晰如昨的面容。

我想起老王了。那时我们都在一所中学,他家临河而居。放学后我们总爱挤在他家那间背阴的小屋里。屋子又旧又潮,墙壁似乎都能拧出水来,我们便围着一个旧脸盆,盆里煨着几块芋头或红薯。炭火明明灭灭,映着我们年轻而无所事事的脸。我们不怎么说话,只是听着屋外檐水滴落在石阶上的声音,嗒,嗒,嗒,单调而催眠。那潮湿的寒气与这一点点可怜的暖意对抗着,构成我们整个无所事事的、漫长的少年冬日。听说他后来子承父业,做了点小生意,依旧守着那条河,只是不知,他是否还会在立冬时节,煨上一盆炭火。

还有小臧,一个极安静的人。他的乐趣是在那些阴雨连绵的冬日,拉着我去镇外的田野散步。田埂是泥泞的,冬日的田野空旷得有些寂寥。他会指给我看霜打在残存的草梗上的样子,看远处树林在水汽中模糊的、层叠的淡影。我们能在一座小小的石拱桥上站很久,看雨水顺着青黑的桥壁滑下,汇入底下颜色深沉的河流。那种冷,是沁入心脾的,带着草木与泥土的腥气。后来在朋友圈望见他的照片,是在一个南方的海滨城市,身后是高楼大厦,他笑着,背景里是灼热的阳光与椰子树。我总觉得,那阳光太烈,照得他有些陌生了。

自然,也少不了阿阳。他的性子与我们都不一样,是火热的。立冬一过,他便开始兴奋地盼雪。江南的雪是矜贵的,常常盼一整个冬天也落不下几场。一旦下了,哪怕是薄薄的一层,他也要大呼小叫地拉我们出去,在桥上、在学校的操场上,留下乱七八糟的脚印,团起冰冷的雪球胡乱地掷向对方,直到双手冻得通红,浑身湿透,被家里人骂着拽回去。那一点微末的雪带来的狂欢,是灰色冬日里最明亮的记忆。后来他一路向北,去了一个以冰雪闻名的大城市。他朋友圈里常有滑雪、冰雕的照片,那雪是那样丰厚、那样理所当然,倒显得我们少年时代那点可怜的期盼,有些过于郑重其事了。

手机的提示音轻轻响了一下,是新认识的同事发来的消息,约我周末去尝一家新开的烤肉店,据说那家好吃得让人“咬舌头”。

然而,“新朋”的热闹,终究填不满“故旧”离去后留下的空寂。那共度了一整个青春时代的人,是生命底色里无法覆盖的图案。此刻,老王大概在核算着一天的账目,小臧或许正走在潮湿的海风里,阿阳可能刚从滑了一天雪的疲惫中回到温暖的住所。而我,独自在这南疆的楼房里,看着窗外由昏黄渐渐转为沉黯的夜色。

我们散落在版图的各个角落,像被风吹远的蒲公英。江南的立冬,于我,已成了一个回不去的、潮湿的旧梦。那梦里有炭盆的微光,有田埂的泥泞,有对一场小雪的郑重其事的期待。而今,这一切都隔着一层再也擦不去的、名为时光的毛玻璃了。

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些。我端起那杯已然温凉的茯茶,一饮而尽。喉间是醇厚的苦涩,而心头萦绕不去的,却是江南那一缕若有若无的、清冷的潮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