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末在超市一隅，购得一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。剥开油亮的外壳，金黄的栗仁入口，是意料之中的甘甜，却又单薄得像一幅过度精致的印刷画，少了笔墨晕染的韵味与纸页的温度。这甜，像一枚纤细的钩子，轻轻一牵，便将我拽回了那些浸着草木香、裹着泥土气的秋日——那里，才藏着栗子真正的魂魄。

那时的秋，天是被泉水洗过的老蓝布，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；云是遗落在天际的棉絮，松松散散地飘着。风从层峦叠嶂间漫过来，裹挟着松针的清冽与野菊的淡苦。

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而下，将漫山遍野的林木染成一片蓬松而暖烘烘的赭黄。我们的拾栗小队，便在这片丰饶的底色里出发了。哥哥走在最前头，肩上扛着一根细长的竹竿，梢头几片尚未褪尽的青叶，随着步伐轻轻摇晃，是他无声的旌旗。姐姐挎着竹篮，手里一把旧火钳擦得锃亮，眉眼间透着总管般的细致与妥帖。我和弟弟殿后，背上的空竹篓随着雀跃的脚步，一下下轻叩着背脊，发出空洞而欢欣的声响，像两颗亟待被填满的、雀跃的心。

山径是野的，曲曲折折隐在及膝的衰草里。空气里浮动着松针的清芬，腐叶下酝酿着蘑菇的暗香，还有一股饱满的、焦糖般的甜香，若有若无地勾着人——那是成熟果实的气息。我们像一群灵敏的小兽，循着这诱人的甜香，吸着鼻子奔跑、寻觅。

忽然，哥哥一声高喊：“在这里！”抬眼望去，一棵苍劲的板栗树巍然伫立。它不像别的树那般张扬，墨绿的叶片沉静内敛，枝叶间却缀满了密密麻麻的“小刺球”，青里泛黄，像一颗颗裹得严严实实的惊喜，矜持地等候着被开启。

拾栗的行动即刻开始。哥哥将竹竿往地上一顿，朝手心啐了两口唾沫，搓了搓手掌，便环抱住树干，一纵一跃地攀了上去，敏捷得像一只林间的松鼠。待他在粗壮的枝桠间站稳，接过我们奋力递上的竹竿，一场盛大的“丰收雨”便拉开了帷幕。树下的我们，自发围成一个半圆，仰着脖颈，眼睛瞪得溜圆，屏息等待着这场盛宴的降临。

竹竿起落间，“噼噼啪啪”的脆响在头顶炸开。那不是寻常的雨，是带着锋芒的“刺雨”。青黄的刺球应声坠落，砸在厚厚的落叶上，发出沉闷的声响；有的撞上裸露的青石，便“嗒”地一声裂开，露出油光锃亮的栗仁。我们欢呼雀跃，却不敢贸然上前。待这阵“刺雨”稍歇，才小心翼翼地围拢过去。那些滚落的刺球，可爱又可畏，活像一只只蜷缩着身子、脾气执拗的小刺猬。

这时，姐姐便显出了她的能耐。她蹲下身，或是用火钳，或是寻两块碎石，对着刺壳的缝隙轻轻一压、一撬，“啵”的一声，那倔强的刺壳便乖乖绽开，两三枚饱满的栗子滚落在她掌心，像襁褓中安睡的婴孩，惹人怜爱。我和弟弟忙不迭地伸过竹篓，承接这份山野的馈赠。可孩童的心，哪里能安分守己地尽着“收纳”的职责？瞥见一颗圆滚滚的栗子从壳中蹦出，滚进远处的草丛，什么竹篓、什么任务，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。丢下竹篓，便撒腿满山坡追逐，笑声与叫喊声惊飞了枝桠上栖息的山雀。偶尔，奔跑的脚尖不偏不倚踩中遗漏的刺球，“哎哟”一声，尖锐的痛感从脚底直窜心头；或是争抢同一颗栗子时，手指不慎被硬刺扎到，一点殷红的血珠冒出来，吮在嘴里，带着一丝腥甜的铁锈味。可这痛，也是拾栗欢愉的一部分。皱一皱眉，吹一口气，转眼便又被新的发现与欢笑淹没。

日头渐渐西斜，将树影。我们的竹篮与背篓，也渐渐沉甸甸起来。这份坠手的分量，是心底最踏实的快乐。下山的路上，脚步虽有些疲软，心却被填得满满当当。我们叽叽喳喳地比较着谁的栗子最大、谁的最圆，争论着回家后让母亲和伯母做栗子炖鸡，还是用粗盐炒了当零嘴。山风渐凉，吹在汗津津的额头上，格外舒爽。回头望去，那棵老栗树静静伫立在暮色里，像一位慈祥而慷慨的老者，目送着我们这群喧闹的访客，奔向人间的万家灯火。

如今，指尖被刺扎过的痕迹早已消散，满山奔跑的精力也随岁月的风渐渐远去。超市里买来的栗子，永远穿着洁净的外衣，以标准的甜糯慰藉着都市里匆忙的脾胃。可我总觉得，栗子的魂魄，多半遗落在了童年的山野里。它不在金黄的栗仁中，而在寻栗时奔跑的脚步里，在竹竿敲打时满怀的期待里，在被刺痛的惊呼与接踵而至的欢笑声里，在兄弟姐妹间无言的配合与稚气的争抢里。

原来，最甘美的滋味，从来不止于食物本身。它是寻找时的步履不停，是分享时的暖意融融，是疼痛与欢笑交织的真实与鲜活。或许，所谓永葆童真，并非拒绝成长，而是在往后或许平顺、或许板滞的日子里，依然保有“上山”的勇气，保有为一颗滚落的栗子全力奔跑的热忱。那份亲手捡拾的、带着山风与泥土气息的快乐，才是生命永不干涸的源泉。